9/27/2023

白色祭典7-6

       七之六

 

畫面改為聚焦在平原邊處唯一亮著燈的帳棚,裏頭傳出的低語在水神的幫助下轉為清晰

「……原本想在近期擠下團長的位子,帶領這個劇團回到移民者大陸的。呿!只有他那種蠢蛋才會說甚麼『我們來帶給這片大陸窮困的人們歡樂與希望』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美娣雅認得出眼前的帳棚,這是她與父母在劇團遷徙時居住的帳棚,方才的聲音正是來自她的父親,接著下一句,是母親的聲音

美娣雅都中毒了你還在說這些!」

「妳小聲點!」父親喝斥後,續道:

「正因為女兒中毒,我們才更應該盡快離開這片荒誕的大陸!這裡醫術落後,難保女兒會遺留甚麼難解的後遺症。她演技這麼優秀,就該在文明大陸發光發熱,豈能在此埋沒!」

聽見父親質疑團長『作為無償的公益團體,來帶給這片大陸窮困的人們歡樂與希望』的理念和抱負,美娣雅全然不敢相信。記憶中的父親對團長總是畢恭畢敬,團長也在一家人入團沒幾年就任命父親為財務助理一職母親則是常常與團長夫人同行,共同教育著團內新生的孩童們。

「在報章雜誌看到另一端大陸盛產的豪車遊輪後,到底誰還想天天仰賴馬車當交通工具?偏偏就有一群不知長進的人,甘願靠著這邊窮困居民的微薄捐贈度日。妳仔細想想,再這樣下去,這個劇團能撐多久?妳想回到靠乞討維生的日子嗎?」父親持續用激進的問題扭曲母親的良心。

「這、話也不能……」好歹團長在多年前也是幫助他們一家度過難關。

「嘖!妳就是太心軟,勸妳別老是跟團長夫人上街做公益,省得被妖言洗腦!」

母親陷入無語,心中躊躇不定,任憑丈夫繼續說下去:

「放心吧!我們不孤單,傑林克他寫的劇本常常被團長刁難,多次找我抱怨自己的才華被埋沒,早就不爽到了極點。我跟他密謀好了,只待適合的時機一到,找齊其餘有怨聲的人拱我當上領導。」

父親狂妄地訴說著自己遠大的抱負,包括怎麼在把唯一的女兒當作搖錢樹,編織他在移民者大陸發財致富的美夢;母親則在與心中的道德掙扎著,倘若這計謀執行了,必得一不作二不休,但能否成功都還是未知數。

聽到父親聯合劇作家傑林克謀反一事簡直始料未及,美娣雅已沒心力再聽父親鉅細靡遺的計謀,她原以為自己的死亡純粹是場意外,她原以為父母的死因只需要簡單而不複雜的印證過程,她原以為尼恩的轉述勢必有所誤會……她很想在此刻好好冷靜,孰料,更要緊的一幕還在後頭——

帳外,彤莎的嬸嬸來到附近閒晃,她在睡前有獨自散步的習慣,但同時,她還很喜歡四處聽八卦、嚼舌根,是團裡數一數二的長舌婆。

大嬸以滿地的雜草掩蓋腳步聲悄悄來到帳外,粗略偷聽完帳內的細語後,她細長的眼睛就微瞇,嘴角不停上揚,雙手摩拳擦掌,一副挖到新八卦的表情。

處於第三視角的美娣雅根本沒有能力去阻止已然發生的過去,一籌莫展的她彷彿是一位入戲太深的觀眾,時不時隔空催促影中人多注意周遭的變化。

可現實是,她只能眼巴巴看著身材胖壯的大嬸小心翼翼走到帳棚外幾呎後,立刻一股作氣,氣喘如牛地跑去團長的帳棚通風報信。

心中危機的警鈴大響,此刻不用水神的指引,美娣雅已親自來到畫面遠處的主帳棚內觀看事態的發展。

大嬸急忙找尋團長的身影,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姿態引來周遭許多人的關注,尚未吐出八卦前已引來大夥的關注。接著,在她誇張形容的演技下,不消多久,密謀的事情變得以訛傳訛,其他團員紛紛誕生出有待查證的荒唐流言,整個臨時會議變成戲精們的發揮時間。

處理完凶器的彤莎正好經過,見此情景她新生詭計,跟著大夥胡亂加油添醋幾句:

「美娣雅好可憐,她好不容易爭取到下個主演的機會,可不能單方面因她的父母而斷送前程啊,她一直苦練舞技,城鎮居民都很期待演出的說。」

一旁,彤莎的哥哥知道自己的妹妹戀慕尼恩已久,決定幫她一把加入戰局,若是事成,美娣雅的父母勢必會被逐出劇團,這樣就能幫妹妹除掉情敵。

「彤莎說得沒錯!還請團長為旅團的生計著想,務必做出裁決!」

事態逐漸沸騰,近退兩難的劇作家見情勢不利,轉頭就出賣了隊友。他迅速在腦中編好劇本,繪聲繪影地述說著,他是怎麼受這對詭計多端的夫婦要脅,不得已才加入謀反,事到如今,他願供出計謀的所有細節,好換來大家的贖罪,話裡話外皆在鼓吹眾人除掉雙親永絕後患。

身為馬匹飼育員的尼恩此刻在馬廄執勤,愛慕美娣雅的他被蒙在鼓裡,未能阻止事態繼續升溫。

遠在主棚外的父母絲毫不知道計謀被揭穿,身為同夥的劇作家也將自己撇清的一乾二淨,甚至造謠她的父親挪用公款,企圖捲款偷渡移民者大陸。

這一切都是為了掩蓋妳的死因,團長夫婦本就計畫要除掉妳的父母,好像很早就計畫好了,並非劇團重要幹部的我,不如資深團員來得消息靈通,能時常聚在一起討論要事,因此,對於詳細我也是一知半解。

美娣雅被賽拉爾復活並重遇尼恩後,當初,尼恩和她在碼頭說的話與真相重疊,當初她聽完那些話的時候壓根無法置信,如今卻被她親眼證實。

原本身為貧民的伯父伯母,起先在旅團的狀況不錯,引發計畫是在妳快成年時,之後的某天,團長不知道聽誰說伯父伯母覬覦團長之位,企圖濫用團費。

「不好了!美娣雅她、她……」

赫然間,巡視病人的團醫面色鐵青來到主棚,告知一則令在場所油人更加激憤的噩耗。

本要通知美娣雅父母的團醫在眾人的阻攔下被迫留在原地,這時,一些迷信的人開始碎語,談論起禍害果然會殃及至親,此等妖孽不可活的言論,同時感慨一個美好的生命無辜逝去。

大夥在幾位戲精的慫恿下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反正挑戰者大陸詭譎多變,意外死亡的案例對此地居民來說早已是稀鬆平常的事。

最先沾染鮮血的彤莎掩面痛哭,實則暗自竊笑計畫成功,她見團員紛紛懇請團長立下決斷,殺氣已然沸騰,這場由她促成的毒殺計畫,結局比她的預想還要完美。

之後,團長在大家的慫恿下除掉了妳的雙親,得知這天大的計畫之後,我也憤然退團了。

美娣雅腦中一片空白,已經無法再消化後續的畫面,包含團員安葬好她的遺體後,故意空出一輛馬車供她的父母靜靜哀悼,殊不知這輛馬車早被動了手腳;包含團長刻意安排那輛車在隊伍最後方前進,在爬上一道斜坡時馬車承受不住重力,馬兒脫離車軸,車身硬生生滑落山谷,山谷的高度足以讓人在落地時身首異處。

真相殘酷,水神稍早的警告言猶在耳。

都是她的錯,是她的存在阻礙旅團的祥和!是她的存在造就父母的野心!

承受不住壓力的美娣雅蹲身抱頭痛哭,她氣自己若是能敏銳點,氣自己若是沒倒在病床上,事情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是她未看出隱藏在表面的險惡人心,是她未能及時阻止這齣悲劇的發生。

「哦!吾兒,別如此看待自己,吾兒們毋須勉強改變自我、苛責自我,這乃是每人與生俱來的特質。」水神看透她內心的自責,慈愛的祂盼能用祂的視角給予這名無私的孩兒開解。

「寰宇初晨,七神合力創世、造人的時候,吾友們已給予汝等辨明是非善惡的天性。吾兒啊,該怎麼做才對呢?汝等在世的時候,有人淡然處世,有人孜孜矻矻,有人剛正不阿,有人本性圓融,有人天真無邪無論是什麼特質,都有其生存的價值。

「沃斯的罪孽影響世人面對挫折、嫉妒等負面情緒的處理方式,但良心與汝等同作見證,在思想裡自省,或受到指控,或獲得開脫。吾兒啊並非眾生都得習惡,唯有寬恕自己,才顯得難能可貴。」

黑市的猖獗、政府的漠視等,這片曾經由神管轄的大陸,在神殞落後已淪為囂張與狂妄的根據地,各處形惡之事無不被水神看在眼裡,但正因有像美娣雅這樣的善良存在,才足以讓祂等待至今,等待一名傳人揭開神諭。

祂執起美娣雅的雙手,連同言語的力量,釋放一股令她冷靜的舒心能量。

待她冷靜下來後,水神再次退開留給她空間沉澱思緒,腳下的畫面重新回到滿是武器和寶物堆的水之神域。

「吾兒的耐心如同歲月般長久,吾甚感欣慰,因此,吾願予特許,讓吾兒回到神諭當下。」

美娣雅再次被上古語言搞得一頭霧水,不明白水神給予什麼安排。

「啊!吾意指,吾兒不必如同這些散落一地的獻禮留在神域,吾兒可以回到人界,繼續幫助另一位吾兒解開神諭。」

她差點忘了,來到神域之前,自己還在跟賽拉爾找尋第二道神諭的答案,不知道賽拉爾現下的情況如何?會不會已經完成第三道神諭了?

「神域時間的流逝相比現實世界要慢得多。如今……吾兒賽拉爾適才完成第三座祭壇的獻祭。」

水神讀心解惑後,滿地的水面顯出一圈影像,只見賽拉爾氣喘吁地站在一處被水包圍的平台上,整個人從頭到腳近乎濕透,夾雜在一身衣著的不知道是汗亦或水,總體看來十分狼狽。

看著賽拉爾的現況,美娣雅聯想到他的過往。他的遭遇並不亞於她,他們同樣在謊言中成長,但他在歲月的洗禮下學會從容,不像她……水神所言甚至,人們不必強行改變自己、責怪自己,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特質。

她抬頭探向水神,視線率先掃過了一地珍寶和武器,其中一道特別的光芒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一條由透明水色構成的鞭子,熟悉的流暢外型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腦海中憶起公演時,獨自揮舞彩帶的美好時光。

「吾兒對這條鞭子有興趣?」

水神邊詢問邊以水流從半空中送來鞭子,透明的鞭身與水流彷彿融為一體,如浪花般悠遊擺盪。

「不,我只是被它的光澤一時吸引。」

「無妨。這是某位吾兒執行第二道神諭時的獻禮,可吾用不著,若吾兒不介意,吾願以物易物交換。

「可否,予吾汝之頸鍊飾物?」

聞言,美娣雅摸了摸苡蝶的遺物試管,沒想到水神會對它感興趣。說來,她對這遺物確實也充滿了疑惑,當她與賽拉爾面對卡雷遺族的危機時刻,苡蝶的聲音在恍惚中傳來了警告。

「吾可以從那飾物感知吾友們的痕跡。吾兒亦是好奇吧?那飾物究竟蘊含著何種力量?」

毋須過多的考慮,美娣雅解下頸鍊與水神交換獻禮,她深知,將苡蝶的遺物留給水神,絕對比她獨自臆測還能更快解開疑惑。

在鞭子觸及她的雙手一刻起,一種既視感油然而生,鞭體表面有些凹凸不平,但十分輕巧且觸手生涼,在某些光的角度下,還能看見裏頭折射微弱的七彩光波;整體結實度及觸感與可操控『水』的水環極其相似。既然這鞭子是第二道神諭的獻禮,那就無疑是『水』製成的武器。

端詳之際,腳下的水漥流開匯聚成圈,漩渦轉出的數顆水珠輕輕點在甫得手的水鞭上,鞭身乍現一道水色微光,恍如貼上一層無形的保護膜。

「吾將神域之『水』與鞭體纏繞,在狂瀾之際,吾兒可與吾心靈相通。」

水神突如其來的贈與,令美娣雅受寵若驚,面對神諭的重重困難,這無疑是莫大的助力。

「吾兒啊!善用汝體內的能量,吾相信終有可用之地,在此之前,讓吾看顧汝等的旅程。」

在與神的幾句交談下,她緊繃的神經與氣氛得以舒緩,縱使她無法短時間內走出悲傷,但她先前對神的懼怕已全然消散,也明白水神長久以來的苦楚。她現在才意識到,竟然能與普世認為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的神,親自面對面閒聊。

「吾給予願望,而吾兒選擇一窺過去的真相這點著實令吾訝異,吾本以為會以神諭的諭意為主。」

「咦?可以嗎?」神諭不都要由自己解開才會達成嗎?劇本通常都這樣寫的呀。話說回來水神這點跟賽拉爾類似,當時在她與苡蝶聯手消滅克伯孽後,賽拉爾也給予她兩個願望,她不禁猜想,這是水族從神那裡演化出的習俗嗎?

見她如此天真無邪的反應,瓦特不禁莞爾,美娣雅則因考慮過多的自己羞紅了臉。

「承吾兒所思,神諭的內含確實連吾亦未能全知,那裏頭蘊藏的是艾西絲的能量,祂的能力素來深不可測。」

瓦特從未想過,祂能從一名人類身上學到一課:身為神祗,祂們所擁有的漫長歲月其實不急於尋求答案。依照神諭的指示,傳人必然會復甦祂珍視的水之國度,既然祂已經等了整個紀元,再等下去亦非難事,祂乃曾被視為永垂不朽的存在,理當更加有耐心等待。

祂臉上的傷口,在目睹自願獻身的美娣雅後似乎有所撫平。若是她和正在現世挑戰神諭的賽拉爾聯手,興許祂的寄託是值得的。

最後,水神婉拒了美娣雅的鄭重答謝,道別的同時,第二道神諭正式達成。接下來,美娣雅告誡自己必須釋懷、忘卻過去,不只要為了苡蝶,也要幫助賽拉爾達成神諭,以代表她正式接納重生的自己。同時,面對神的存在,她不再恐懼。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水神拿起頸鍊上的迷你試管端詳良久。祂抬頭遠望,喃喃道出一句與祂眼底的星光同樣深不可測的話:

「祭典並不一定要染血,純白的祭儀足成就吾之遠望。永生亦非餽贈,終日必得歸還,是吧?艾西絲。

「願汝助吾,導出先路。」


額外補充:

附圖是從Unsplash免費下載來的冰柱,覺得頗像水神贈與的水鞭,但為了較貼合劇情,被我修改成像是水柱的型態。

與神的對談正式從第七章章末結束,之後到年底打算先進行修稿,將先前的章節重新潤過,預計年後重新連載,還請大家持續支持><